循跡曉講 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作者:獵戶座零戰 圖片/排版/校對:循跡小編 全文約6300字,大約需要15分鐘 本文首發于循跡曉講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在1260年9月3日這一天,怯的不花將軍站在蒙著頭巾的馬穆魯克劊子手前時,一定會想起西頓地區的那場懲戒行動。 當時,熊熊的火光正照耀著怯的不花的臉龐,老弱婦孺的哀嚎充斥著他的耳膜。他望著沐浴在烈火之中的十字架和滿地狼藉的尸體,眼里流出了熱淚——此時當鋼刀撕開層層皮肉,劃破細密的血管,撞擊脊椎時的疼痛又怎能與當時他的心痛相比呢?因為在那時起,他與萬人大軍的覆滅便已成為定局。 一切本該不至于此。不可一世的蒙古軍團不應該敗于奴隸組成的穆斯林大軍。自己也要與兄弟們團聚了吧,人生的一幕幕從他眼前流走。 堂堂蒙古大將怯的不花為何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?蒙古鐵騎為何在艾因·賈魯折戟沉沙?蒙古與歐洲的聯盟為何不歡而散?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命運的安排,還是人為的失誤? 讓我們以怯的不花的視角,回到故事開始的那個時點,重現西征中最后的蒙古軍團的經歷。 七個月前,怯的不花跪拜在旭烈兀面前,接受他的意見。自從離開家鄉以來,怯的不花十分信任自己的指揮官,在他看來,這位其貌不揚,但足夠堅毅的上司一直在西征的路上照顧著部下,為他們贏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。 ▲旭烈兀 圖源于網絡 豈止是護佑軍隊武運長久?旭烈兀的文治也是一流的。
怯的不花不懂現代人所說的“多元文化”,但怯的不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蒙古大軍所到之處,當地發生了變化——原本伊斯蘭教是絕對強勢的勢力,藏傳佛教在中東地區幾乎消失,然而旭烈兀狠狠教訓了那些飛揚跋扈的穆斯林,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安拉在快馬硬弓前是多么的可笑。 原本被這些家伙堵塞的商路,隨著阿尤布王朝的滅亡也暢通了。 怯的不花親眼看到,旭烈兀讓中東地區又有了喇嘛,讓一座座漂亮的教堂在巴格達地區新建起來。怯的不花自己也時不時去拜訪一下禮拜堂,自己一路殺伐,功勞不小,然而業障也重,他希望靈魂能得到拯救。 ▲元朝景教石刻 圖源于網絡 但沒過多久,旭烈兀就面色陰沉,態度強硬地告訴他,自己將離開西方的戰區,只留下不足兩萬的騎兵供其防御占領區域。怯的不花在知道這個消息后并不吃驚——幾天來,謠言四起,蒙哥大汗據說已死,東方的指揮官們此刻你爭我奪汗位。 他自然是不愿意旭烈兀離去的,在內心深處,怯的不花思索著事情:蒙古騎兵本身就是游牧民,如無根的蓬草一般,他們可能南下到中原王朝做雇傭兵,也可能成為荒漠上的盜匪,還可能北上到冰天雪地中做職業殺手。他們沒有組織,沒有背景,沒有文明。可以這么說,一個牧民就像一張白紙,扔到哪里就染上哪里的顏色。 隨著東征西討,這一切發生了改變。 在西征的過程中,有的戰士娶了當地白人做妻子,有的皈依了基督教,還有的已經習慣了騎高頭大馬,穿鎖子鎧,使長劍,傳統的游牧衣與彎刀則被棄之不顧。 ▲信仰基督教的蒙古重騎 圖源于網絡 從1219年開始,蒙古發動了三次西征,這幾十年中牧民已經打上了西域的烙印,不少最年輕的一代西征蒙古人甚至從未踏上過中原的土地。 為何要放棄無數人付出鮮血奪來的西域沃土,而要回到不少人根本沒有感情的東亞?怯的不花不愿意讓與自己并肩作戰的指揮官就此離去。 然而,他是一個蒙古人,蒙古武士組成的狼群中,頭狼的指示就是鐵律。蒙古人就應該像蒼鷹一樣堅強,而不是像那個叫宋的地方的殘廢女人一樣婆婆媽媽。怯的不花沒有多發一言,只點點頭表示會意。 ▲ 圖源于網絡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遲疑,旭烈兀告訴他,勝利的果實并不難守護,歐洲的宗教領袖對旭烈兀的宗教政策十分欣賞,西歐上層認為蒙古人愛護基督徒,在與他們的通信中,歐洲貴族們對蒙古人大加贊賞,一反最初對抗的做法。
合縱連橫,這是蒙古軍隊屢試不爽的伎倆。在中原,宋人以為自己祖上積德,上天送來蒙古鐵騎幫他們滅金。殊不知自己是驅狼吞虎,現在估計正后悔不迭呢! 此外,蒙古大軍自出征到現在,敵人聞風喪膽,根本不敢正視他們的金戈鐵馬,所以,旭烈兀認為他們在西域江山穩固,又有像怯的不花這樣的老將坐鎮,如虎添翼,自己可安心回返。 怯的不花露出了微笑,自己也許是多慮了。 但令怯的不花欣慰的局面并沒有持續多久,西歐上層怎么看蒙古人無所謂,然而當地的不少騎士覺得蒙古人就是蠻子。經常與蒙古軍團起沖突。在一次糾紛中,怯的不花的侄子被十字軍殺害。 看著侄子血肉模糊的尸體,怯的不花震怒了。他下令對十字軍進行報復。他打垮了十字軍,摧毀了西頓城。當他手上的戰刀起起落落時,敵人血肉飛濺,而他的內心也在滴血——作為基督徒他殺了自己的教友,作為負責西域的指揮官,他為私仇破壞了大局。 ▲ 如今的黎巴嫩西頓城要塞遺址 圖源于網絡 可以說,整場復仇行動是得不償失的。如今圣地的十字軍再也不會尋求與蒙古人合作了,而善于離間的蒙古人在西域戰場成了被孤立、被打擊的對象。 這能怪罪怯的不花嗎?似乎不能,蒙古人像吉普賽人一樣四處漂泊,對世界各地的人來說,兩者的唯一區別就是,吉普賽人沒蒙古人能打。 無論怯的不花多么相信上帝,他永遠也不會成為教會口中的圣徒;無論有沒有蒙古人與當地人兩情相悅結為連理,世人印象中游牧民就是只會擄掠人口、奸淫婦女的怪物;也無論騎士團多么恨穆斯林,他們就覺得黃皮膚寬鼻子的蒙古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,寧可圣戰不打了,也要趕走蒙古人。 ▲ 蒙古三次西征路線圖 圖源于網絡 盡管蒙古的鐵騎踏遍了大半個歐亞大陸,在四處都留下了獨特的痕跡,然而卻是最孤獨的人。窮盡天下的知識,卻只配享受野蠻人的稱號;統一四海的王國,卻沒對一寸土地有過認同感;合縱連橫多年,卻沒有一個國家死心塌地成為蒙古人的附庸。 這些問題不僅困擾了怯的不花,也阻礙了整個蒙古帝國的興亡——眾所周知,不知為何,蒙古人一直沒有和屬地的人水乳交融,其政權都比較短命,很快就被推翻,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。 究竟是當地人的排外主義造成了這一切,還是蒙古人太心高氣傲?筆者覺得大概兩者皆有之。但許多年來,學者們批判較多的是蒙古人的特立獨行,而實際上,蒙古人對其他民族的學習不算是不積極。 ▲中原的許多攻城器械蒙古人都有利用 圖源于網絡 無論是漢人的火藥,還是西域的投石機,蒙古人都會加以利用。在文化上,無論是歐洲的基督教還是東方的儒家思想,蒙古人都有所了解。 筆者認為,蒙古的迅速崛起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其他文化會對它存在強烈的排斥。 比如像英法等國的祖先,在古典時代都是蠻子,什么哥特人,凱爾特人還有高盧人無一例外。其繼承希臘羅馬文化,學習基督教,再到演變到封建社會經過了漫長的過程。 而歷史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完成這個轉變——羅馬和她的敵人們相愛相殺了好幾百年,在這幾百年的過程中,雙方取長補短,文化交流和人口融合非常密切。不打不相識嘛! 像滿清也是如此,在入主中原以前,就建立過金朝。之后,女真人在明朝也和漢人往來頻繁。 ▲蒙古帝國四大汗國的勢力范圍 圖源于網絡 而蒙古人幾乎沒做任何鋪墊,一夜之間就建立起了千年未有的超大領土。對于大部分地區的居民來說,蒙古,是他們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的民族。抱有的敵意自然也是史無前例的大。 怯的不花的悲劇也是如此。旭烈兀前腳剛出門,他就捅了簍子。他心里大概五味雜陳:對指揮官的內疚,對親人慘死的痛苦,對周圍民族敵意的不解,對部下未卜的前途的擔憂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剪不斷,理還亂。 但屬于他的時間不多了。蒙古大軍的這次出手給穆斯林最后一支殘余勢力——馬穆魯克亮了底牌。馬穆魯克將蒙古人在中東地區的實力有了基本的了解。 ▲蒙古騎兵進軍路線示意圖 圖源于網絡 本來就對蒙古人心存戒心的騎士此時更是沒了顧忌,給穆斯林的一切軍事活動大開綠燈。 1260年7月,馬穆魯克的部隊浩浩蕩蕩,離開埃及,前往巴勒斯坦。剛一出動,便傳來捷報——他們成功吃掉拜答爾指揮的小股蒙古兵。而一旁的基督徒非但不阻止穆斯林,反倒還允許他們借道,甚至還贈送他們糧草。 勢單力孤的蒙古人很快就要迎來他們西征路上最慘痛的一次失敗了。 1260年9月3日,艾因·賈魯。怯的不花淡然地看著數萬人的馬穆魯克軍團,來到西域多年,怯的不花心里很清楚這些人的背景——奴隸士兵,人員來自五湖四海,經受過專門學校訓練因而戰斗力高強,地位很高。 最后一點似乎讓人難以理解,事實上,伊斯蘭人并不是很歧視奴隸,穆斯林常見的命名中,很多都帶有Abd(Abd就帶有仆人,侍者的意思)。 而且馬穆魯克也不是普通的奴隸,以15世紀的行情為例,一匹好的戰馬價值15-17第納爾,一個馬穆魯克的價格是50-70第納爾。雖然拿人和畜生相提并論現代人很難理解。不過放在那個年代,底層人的命也許還真的比不上狗命貴。 ▲ 圖源于網絡 而怯的不花并不害怕,他的蒙古軍團雖然人數不多,但他帶來了很多仆從軍——有與馬穆魯克類似的突厥古拉姆騎兵,還有來自高加索的重騎兵。少數人甚至是蒙古人在當地產下的混血兒。
戰斗開始,走向對蒙古一方并不利。阿拉伯人老遠就對蒙古人一頓狂射——大部分應該是弓箭,但也不排除少量的弩箭,不少馬穆魯克在與歐洲人交手的過程中,也愛用弩騎射。 ▲15世紀的埃及騎兵 圖源于網絡 怯的不花皺起了眉頭,蒙古人,其騎射水平一直讓五湖四海的人嘖嘖稱奇,但沒想到還有人敢用類似的戰術來對付自己。并且怯的不花發現,他派出的輕騎兵處于下風——阿拉伯馬高大清秀,比蒙古馬的耐力要好。不少蒙古騎射手被阿拉伯人射倒在地。 在看家本領上被壓制,這可是砸了蒙古戰士的招牌??!但面子上的事倒在其次,蒙古人也沒少被人打個措手不及。但他們總是能及時穩住陣腳,并以絕對的紀律完成戰斗。 ▲阿拉伯馬和蒙古馬對比 圖源于網絡 不僅從其他地方來的騎兵有質量優良的重甲,不少蒙古戰士也是披甲重騎,可以抵擋敵人的騷擾。然而,隨著時間的流逝,敵人的箭雨并沒有減弱的跡象。
仆從軍首先對怯的不花發難,抱怨為何受這些如蚊蠅一般的敵人的調戲?怯的不花心中知道,這是誘敵之計,牧民經常用曼古歹戰術——輕騎誘敵,重騎夾擊。
直到他來到了一個山谷——埃及騎兵們組成了一條長長的陣線,沿著山脈,三面都是敵人的弓箭手,中埋伏了! 埃及馬穆魯克的火力異常兇猛,據說能在兩秒鐘不到的時間射出三支箭。在如此強的火力打擊下,在敘利亞當地的征召兵首先狼狽逃竄。鋪天蓋地的箭雨刺穿了戰士的臉頰、胸腹,不少人嘴啃黃泥、客死他鄉。 怯的不花看到這一幕,心疼不已。但旭烈兀的堅毅的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。不能放棄,振作起來。他看到己方的重騎兵仍堅持著保持陣線,催促著受驚的坐騎跟上隊伍。怯的不花靜下心來,觀察敵陣。他發現馬穆魯克兩翼是薄弱點,于是集中軍力,向埃及軍側翼猛撲過去。 據說在局勢不利時,怯的不花率領親衛隊加入了戰陣。當他率領著最后的精銳部隊沖向敵軍時,該是怎樣的心境? ▲蒙古騎兵VS穆斯林騎兵 圖源于網絡 有的戰士中箭了,向前沖;有的戰士被敵人斬斷了手臂,仍然向前沖;有的戰士被騎槍挑出了肚腸,汩汩的鮮血與碎肉順著甲片的縫隙滑出,還是向前沖。
怯的不花看著隊友或彎弓搭箭、或槍挑刀砍。在馬穆魯克中殺出一條血路,感到很是欣慰。但就在這時,他看到前方的隊友開始出現了混亂。伴隨著一聲“為了伊斯蘭”的叫喊,敵方主帥連頭盔都扔到一邊,殺了過來,而本以潰散的敵軍受其鼓舞,又重新完成了包圍。 看著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,怯的不花知道自己已時間無多。但他絲毫不后悔,能與各民族最優秀的騎兵完成人生中最后一次沖鋒,死而無憾!有的戰友試圖攔住他,勸他留的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但怯的不花拒絕了,這么多好漢因為他的失誤而戰死疆場,他有何面目回去見人。 ▲阿尤布王朝軍隊 圖源于網絡 他反倒勸說戰友趕緊突圍,自己來殿后。至死都不忘安慰主公,“寧死不退。若有能見到旭烈兀者,可告訴他,怯的不花不愿可恥的撤退,寧以身殉職。希望可汗不要為損失一支蒙軍而過度悲傷。就讓他這樣想:就當士兵的妻子們一年未曾懷孕,他們馬群的母馬一年未曾產駒。??珊剐腋?!”留下這豪邁的遺言后,他殺入敵陣。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鎧甲,像鐵釘一樣咬入他的皮肉。不礙事的,他一邊想著,一邊策馬奔馳,一邊哈哈大笑,將放冷箭的懦夫一個接一個斬于馬下。 又一支箭射來,再一支……隨著血液蓬勃而出,肉搏帶來的燥熱感越來越小,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清涼之感。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縱馬馳騁的時候,微風拂過他的面頰,似乎天地都等著他去征服,就像草原上的鷹一般自由——直到戰馬再也經受不住打擊,跌倒在地。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。 到底還是被俘虜了啊,怯的不花心想。
末了,還不忘諷刺馬穆魯克愛搞政變“我終身是旭烈兀汗之臣仆,不像你們是君主的謀殺者!”。如愿以償的以身殉國。 他死時還記掛著的主公并沒有真正回到中原,而是以波斯為中心鞏固伊利汗國的統治。 ▲伊爾汗國勢力范圍 圖源于網絡 在怯的不花死后,旭烈兀試圖替他報仇,但時機已失。蒙古軍團再也沒有跨過幼發拉底河。在他余下的人生中,仍然試圖和歐洲教皇等人搞好關系。但其希望的軍事聯盟一直沒有建成。許多人都批評旭烈兀移師東行是戰略上的重大失誤,然而也有人說是因內部斗爭的無奈之舉。 這又帶來問題:蒙古人究竟要學什么?難道其他王朝的東西樣樣都好嗎?漢人的東西就不一定對蒙古人有利。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,一直沒形成如日本武士或者歐洲騎士那樣的武者文化,宋也不以作戰見長。蒙古人入主中原后,完美繼承了所謂“兩腳羊”的武德不興,對東南亞以及日本的作戰勞民傷財,再無佳績。而在宮廷斗爭方面有過之而不及。
這不由的讓人展開遐想:如果旭烈兀沒有東行,如果最后時刻穆斯林沒有絕地反擊,如果蒙古勢力能與歐洲人的接觸更多一點,在西方待的時間更長一點,歷史會不會有變化?比如文藝復興的藝術品中會不會留下東亞人的痕跡?西班牙大方陣側翼會不會有蒙古弓騎兵的身影?黃種人脫亞入歐之旅會不會開始得更早? 然而殘酷的歷史是不容假設的,艾因·賈魯戰役就這樣成了蒙古族歷史的轉折點。 時至今日,當后人想起那個快馬彎刀,遍地黃沙的中東時,總會想起這最后的蒙古遠征軍。人們會驚嘆當年有如此勇敢的人。那一批忘卻了膚色、信仰和文化隔閡,毅然在怯的不花帶領下,沖入死陣的重騎兵們的確是奏響出了13世紀武者樂章的最強音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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